她們沒再回心理室。在行政樓後面的小花園裡,喬青羽陪王沐沐坐著,雖然王沐沐說了「見不得太陽」之後就沒再開口。她把袖子重新放下,整理好,仔細擦去哭過的痕迹,而後挽著喬青羽的手臂,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。就像兩個極要好的女孩那樣。
喬青羽想安慰卻無從啟齒。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,直到面前突然冒出教導主任黃胖子。
「你們倆不上課在這幹嘛?」他質問了一句,好像被兩個女孩臉上的愁容打動了,下一句語氣輕柔了許多,「心情不好是正常的,誰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?但逃課就不對了,快回教室。」
走向教學樓時王沐沐依然用她那沒有傷痕的右臂,挽著喬青羽的左臂。快分別了,喬青羽笨嘴笨舌地說了幾句一切都會過去之類的話,感覺到左臂空了,王沐沐停下了腳步。
轉頭,王沐沐笑得舒展。
「我已經好啦,剛才我那樣你可千萬別當真,」她輕鬆地好似在反過來安慰喬青羽,「平時我不是這樣消沉的啦!」
「那,」喬青羽將信將疑地看著她,欲言又止,「那你為什麼要自……」
「殘」字還沒說出,就被王沐沐搶斷了:「返校沒考好,馬上又一模了,壓力有點大。不打緊,我已經調整過來了。」
她變回了喬青羽熟悉的那個如春風般溫煦,讓人感受不到絲毫陰鬱的王沐沐。
「樂凡老師很值得信賴,」王沐沐像是記起了自己的使命,「跟心理老師聊天不是什麼丟人的事,誰都可以去,就當她是日記本。你什麼都可以跟她說的。我現在抽不出時間,等我高考完,我也會找她聊聊天。」
「那我等你高考完了,一起去。」
王沐沐眼裡閃過一絲驚訝,及感動。
「好。」
她倆相視而笑,彷彿達成了一個秘密約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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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中午,喬青羽都會來閱覽室打發掉下午第一堂課之前的漫長光景。教室里充斥著關於明盛的一切——不是別人提到他,找他,就是他自己大聲和後排的男生說笑。這讓她有點承受不住。他之前也這麼活躍的嗎?是自己去年不夠在意他所以沒意識到嗎?喬青羽不得而知,心煩意亂,乾脆一刀斷之。
圖書館成為了她的避難所,閱覽室靠窗的位置,則是她的天堂。垂掛在圖書館後面矮牆上的迎春花盛放著,從二樓的閱覽室往下看,交錯重疊、熙熙攘攘的金黃小花,就像無數個柔軟的小太陽。瞅見沒人的空隙,喬青羽就從閱覽室里飛奔下來,懷抱借來的書,在花牆前來回踱步,盡情享受這方小世界的明亮和熱烈。有幾次她擁抱了這些纖弱又堅韌的細枝,把臉埋在綻放的花朵中間,貪婪地、小心翼翼地呼吸著春的氣息。
不論是手裡的書,還是窗下的燦爛,都能讓她暫時忘卻明盛的聲音和眼睛。閱覽室的靜謐使這裡成為一塊聖地。日復一日,喬青羽虔誠地來到這裡,挑一本雜誌在窗邊落座,任靈魂被鉛字和春意沖刷。次數多了,她漸漸平靜,穩定,有關明盛的一切就像一塊被海浪磨平的硬石頭,仍擱在她心裡,卻失去了重量和稜角,不再令她因疼痛而焦躁得坐立難安。
到三月末,迎春花已難覓蹤跡,喬青羽依然孜孜不倦地泡圖書館。這變成了她的習慣,彷彿中飯後不去圖書館看會兒書就是在虛度光陰,雖然按照孫應龍的意思,放棄校園裡精彩紛呈的社團文化節、讀書節、合唱比賽等集體活動,才是慘痛的損失。
喬青羽感激孫應龍為使自己融入集體而做的許多嘗試,但也僅限於感激。她對集體活動沒興趣,大家對她也沒興趣。孫應龍兩邊不討好,幾次下來,就不再做徒勞的努力,反而對喬青羽熱愛獨自泡圖書館這件事給出了真誠的建議。
「除了看書,你也可以嘗試動筆,說實話,你那篇把家裡攪得天翻地覆的《不該遺忘之殤》,讓我很驚艷,」他的笑里滿是鼓勵,「想寫什麼就寫什麼,放開寫,就像新概念作文那樣,你有這個潛力。」
這讓喬青羽受到不小的震動,彷彿內心有一把隱藏的火種,被噌地點燃了,瞬間熊熊。因為李芳好會隨時翻看她的一切,所以她從來沒想過「隨便」寫點什麼。可她從小又喜歡寫,所以醉心於練字,熱愛把書上喜歡的句子摘錄到自己的本子上。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做這些的原因是什麼——就是為現在的自由動筆儲存能量和決心。現在她房間里有一台電腦,上不了網,還被李芳好用檯布罩住了,但——喬青羽想著就興奮起來——荒廢的電腦恰恰可以作為她的秘密基地。
可她沒有立刻行動,一股難以言說的鬱鬱寡歡壓制著她的熱情。一回到家裡那個逼仄的封閉空間,除了機械地學習,學習,再學習,她拾不起勁頭做其它任何事。衝動和展望只屬於圖書館,那塊可以自由翻閱的沒有壓迫的聖地。很快,對毫無行動力的自己,喬青羽心生厭惡。
即便月考成績她再次進步,位於全班第十,仍沒令她擺脫對自己的失望。
她的頭髮長了一些,發尾像小刺一般扎著她脖頸的皮膚,很不舒服;她不懂誇讚她有才能的孫應龍為什麼把市徵文比賽的名額給高馳、蔣念和鄧美熙,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;她不喜歡除了她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快樂。迎春花全謝了,聖地失去了色彩,她的頭頂一片愁雲。
與此相對的,是明盛的意氣風發。自開學伊始就擺脫聒噪的葉子鱗後,他彷彿當起了自己的代言人,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,無論幹什麼都要在班裡搞出一點動靜。帶著漠然的態度,喬青羽知道他能參加的校內活動都參加了,校外的風波也沒放過,里外開花,出盡風頭。
她知道在讀書節的朗誦會上,明盛選擇了與鄧美熙搭檔;健美操比賽時他姍姍來遲又早早離去,卻沒錯過蘇恬的完美表演。她還知道籃球隊訓練時,明盛不再惡狠狠地阻止那些舉起手機或相機給他拍照的女生,所以網路上他的照片一下子多了起來;她當然也知道就在學雷鋒日那天,因對黃胖子不滿,明盛竟在他發表集會講話時引領眾多男生在台下發出譏諷的噓聲。總之他活得肆意暢快,與自己形成鮮明對比。
而且輕鬆自在。不像喬青羽,費盡全力卻仍舊憋屈。
四月的第一天,心中的愁雲飄到天上,下樓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把喬青羽擋在了樓道里。她跑回去換鞋,撐著傘衝進雨中,向小區大門奔跑時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。
「最近學習辛苦啊!」
馮老闆娘的臉從一把大紅格子傘下閃現出來,喬青羽湧起生理性的厭惡。
「怎麼現在放學都不去店裡了啊?」不知是無意還是刻意,馮老闆娘的紅格子傘抵住了喬青羽的傘面,直勾勾的窺探欲寫在她臉上,「喲,怎麼臉慘白慘白?又瘦了啊!小姑娘家家想那麼多幹嘛喲!十六七歲就愁容滿面,漂亮臉蛋也會不好看的喲!」
換作之前喬青羽一定會忍著。可是現在,她直接回了句「跟你無關」。
「嚇?」
「我跟你講,」喬青羽略帶滿足地看著她因吃驚而扭曲的臉,「你那天看到的人不是我。我從來沒去過明盛家,是你眼花。」
「我哪裡說過你去阿盛家了,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過?」
喬青羽一口氣堵在嗓子眼,差點說不出話:「我是說你看錯人了,和明盛坐同一輛計程車的,不是我!」
「不是就不是咯,你媽媽早跟我說清楚了,」馮老闆娘一副「幹嘛還提起這個」的神情,「要是真的,啊大家不早對你說三道四了?我啊,糊塗了那一下,阿盛哪裡是隨便帶女孩子回家的人?你女孩子要名聲,男孩子不要的?阿盛不要的?阿盛的爸媽不要的?後來我仔細想了下,是我眼花了……」
至路口,喬青羽突然加快步伐,甩開了喋喋不休的馮老闆娘。密密麻麻的雨點砸在傘面上噼里啪啦,她把傘儘可能放低,莫名委屈地想哭——在這些勢力的俗人眼裡,自己就這麼配不上明盛?
更讓她難受的,是她覺得這是報應。是她自己說的記憶轉身就能否認,就能忘卻……現在,老天爺如她所願,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否認她在明盛家度過了一晚,就等著她主動忘卻。除了忘卻別無選擇。
這意味著她和明盛之間徹底沒有關係了。她不要,別人不許她有,上天也肯定她的抉擇。
又有人喊她,這次是王沐沐。她基本沒在上學前碰到過王沐沐,一碰上就是她心情驟然低落的時候,真有點困窘。
「我前面就想喊你,但看到馮阿姨和你一起,就不敢叫了,」王沐沐調皮地掀開她的傘面,「你怎麼啦?馮阿姨說什麼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喬青羽搖頭,眼淚卻不爭氣地滾下來。
「怎麼啦?」王沐沐一下子慌了,「不管馮阿姨說什麼都不用管的,她喜歡挖別人的苦處,你可千萬別當真啊……」
喬青羽吸吸鼻子想止住抽泣,眼淚卻在王沐沐的柔聲細語中越滾越多。她撐傘蹲了下來,王沐沐陪著她,也蹲了下來,伸出一隻手,一直輕撫著她的後腦勺。
昏天暗地中,眼前出現一雙熟悉的鞋,是李芳好找過來了。
「我是說怎麼還沒來吃早飯,」李芳好說著,連同王沐沐一起,把喬青羽拉了起來,「怎麼在大馬路上哭了?幹嘛了?」
尚沒法開口的喬青羽聽到王沐沐禮貌地喊了聲「阿姨」。兩人一問一答,很快,李芳好就得出一定是馮老闆娘亂說話惹哭喬青羽這個結論。簡單安慰了喬青羽後,李芳好向王沐沐發出邀請,讓她一起去店裡吃早餐。王沐沐推辭不過,加上喬青羽請求的眼神,便不好意思地答應了。
「上次你幫青青,怕她受苦,給她一書包的東西,都沒好好謝謝你。」李芳好說。
「那些東西……」王沐沐尷尬地開口道,「你們都還給我了呀。」
「還歸還,謝也要謝的,青青難得交到誠心對她的朋友。」
「朋友」二字從李芳好口中說出,算是對王沐沐全方位的肯定。永遠失去明盛的疼痛感瞬間減輕了,喬青羽心裡好受了許多,頓時覺得生活並不全是黯淡無光的。
「你們兩個女孩子,都是家裡有困難,都是要全部靠你們自己找到出路,」李芳好情深意長地叮嚀道,「要互相幫助,互相鼓勵,一切往好的方向走。」
李芳好把王沐沐拉進來一同說教,令喬青羽臉上有點掛不住。她不作回應,斜眼偷瞄王沐沐,卻見她笑得輕鬆燦爛。
「阿姨說得對,我們都是靠自己,必須得加油。」